【编者按】
2023年3月,当代著名作家、我校兼职教授石楠先生捐 资百万设立“石楠文学奖”,旨在奖励热爱文学、追逐梦想、品学兼优的当代大学生,进一步推动我校创新人才培养和安徽文学高质量发展。2024年11月,学校举行首届“石楠文学奖”颁奖典礼,共有20篇(首)作品分获诗歌类、散文类、小说类、文艺评论类奖项。
现将获奖作品刊登,以飨读者。
徽州往事
崇琪
(人文学院21级历史学3班)
春分过后,人总是懒懒的,不大提得起精神。
下了从上海到南京的游轮,赶了一程路,又劳请一位忙着归家的老汉驾牛车,胡安衍终于踏进了徽州的重山环抱中。
三月的小雨簌簌刮来,不大扰人,但也引来一丝潮湿的懒怠。他摘下蒙上一层水雾的眼镜,转过头来打量阔别多年的家乡。
婺源好像还是那个模样,重重的山,弯弯的水,瘦野一刀田,路不大直,还有驴儿“嘚嘚”蹚过浑水。老农洪亮的声音在远处回荡,青石砖垒砌的省道看不见多少马车,只留下了牲畜的粪便。
他在路上和老汉攀谈,问了今年收成如何,老者支支吾吾,只说今年雨水多,想来还可以吧。
交谈了一番后,胡安衍不再说话。他禁不住想要叹息一声:收成略好一点又有什么用呢?如今这世道早就乱了,哪怕他家在此地小有资产,也逃不脱既定的命运,更何况是这靠几亩薄田供养的农民。
胡安衍在上海读书,徽州的风俗,十二三岁便要遣送家中的幼子外出。家中贫苦的只能在典当行或木匠铺当学徒,受人蹉跎;家中条件宽裕的,便要幸运许多,能读上几本书,或送入私塾将来以供科考。
他便是后者,也该按这个路子走下去,只是……
老汉勒紧了绳子,牛儿拴着的鼻环被一拽,温顺地停下脚步。市井的气息扑面而来,夹杂着陈腐菜叶子的气味与一股摩肩擦踵的人味儿,细碎的讨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。
胡安衍恍若隔世地抬起眼来,打量这条从孩提时代就一直玩耍、直至阔别数年的街道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未改鬓毛衰?好像未免也太刻意了些。但这条十数年未曾改变的老街,却确确实实地令他感受到了一丝回乡的暖意。
谁知,牛车刚刚停稳在府前,便有一个满脸横肉的下人来驱赶。其人生得腰大膀圆,脸泛油光,站在瘦弱的老汉旁边,很不相衬,似乎一个臂膀就能将他提起来扔走。下人迈着阔步走上前来,先拿吊梢眼瞧了瞧胡安衍。许是见他穿了一副长衫,并没有发难,而是粗声粗气地质问老汉:“这是胡家的门前,你停这牛车作甚? ”
老汉慢慢抬起眼来,看了胡安衍一眼。
胡安衍思忖定是自己离家太久,或是书信传达不易,父母还未吩咐,正打算开口解释,却见老汉颤颤巍巍自怀中掏出一叠纸。
他已很年老了,手背上遒结的筋脉与黝黑粗粝的肤色,皆能瞧出岁月的痕迹。似田里风吹日晒的稻草,泛着老旧的青灰色。而手愈苍老,愈显得那一叠纸洁白如新。
老汉嗫嚅道:“有件事想请教贵府……”
下人伸长脖子,斜看了一眼纸上的字据和手印,一愣,忽而摆出一副轻蔑的样子。
“问你儿子啊?既是去做生意了,三年五载不着家也有的。也有是乍然阔了,不认你这老爹也是正常的。你啊,就在家等着吧!”
老汉张了张嘴巴,正要说些什么,忽而从门内又闪出一个容长脸、精明模样的管家人物。
他左右张望,一见到胡安衍,喜不自胜。
“二少!二少!老爷等了你许久,你总算是回来了!”
门外的下人哑然,正想说些什么,忽然意识到方才的轻狂恣意,不由夹紧了脖子,不再昂首挺胸似个立威的公鸡。
老汉更是捏着那叠纸,面目惶然,一下不敢说些什么了。
这样一来,本来直抒胸臆的话,将将也困在胸膛中了。似一出好戏刚刚开锣,却叫人扑了个空响,徒然扫兴。
胡安衍还未问半句话,便被管家拉了进去,回头一看,几枚施舍般的钱子儿从管家的掌心溢出,在细密的小雨中远远一抛。
钱子儿落在地上,没有半个脆响。
老汉默不作声,佝偻下腰,把地缝上的泥泞抠到掌心里去。
……
走进家里,胡安衍问:“那老汉是怎么回事?”
管家随口道:“不过是个不值钱小人物,二少不必挂心。这伯爷是个痴的,他家的小儿在蔑竹店里当学徒,掌柜的见他有几分机灵劲儿,就荐他去做采茶生意。也不知怎么回事,一年二载的也不回家,许是亏了空不敢回家,许是发财了不想叫弟兄知道,亦或是死在外头了——嗐,这世道人命不值钱,死了便死了,只有老伯爷不死心,回回来闹。”
他摇头晃脑,好像也有几分同情,一边却又捻起指头把路过的小飞虫弹走。
“总归是赖不上胡家的,纵是赔钱也不用赔,只能叫他认个死亏——谁叫那孩子那样不幸呢?”
胡安衍没说话,路上他打听了这人的名姓,他只答说是姓万,原在木材铺里当掌柜,后来给胡家当管家。
万管家带他进了内堂,便规规矩矩立在外头,不再走进去。
胡安衍抬起头来,看见小小的院落里一棵金桂树栽在中间,在细密的雨中摇动枝叶,却垂落下千千万万条静默的影子。
他进去见了多年未见的父亲。
胡父只是端端正正坐在那把太师椅上,肃穆地看着他。他同十年前好像没有什么不同,仍然是修剪得刚刚好的胡髭,还有洗得发白的长衫,只是脸上的皱纹要更深些。
胡安衍跪下,朝他磕了三个头,叫了一声父亲。
胡父没有要亲近的意思,命令道:“几月后本省考优拔贡,这是难得的机会,你可赶赴参加。”
父子相见,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科考。
这也是徽州“贾而好儒”的风俗之一。自胡安衍的曾祖父、祖父辈开始,就一直以在科场中考取功名为己任。他的父亲、伯父都曾醉心科考,常年思儒。
胡父算是好的了,考到第十二年便认清了现实,回头经商以振家业。胡安衍的伯父考到白发苍苍,也没考出个什么名堂,反而迷上了大烟,死在了榻上。
胡家多年没有科举得名的子弟,胡父不由将希望寄托于在上海读书的胡安衍身上。
胡安衍听见了,却缓缓皱起了眉:“父亲,科考在三年前便废止了。”
胡父连眉毛都没扬一下:“科考废止,便去考省考。省考没有,便去考其他。哪怕考到海枯石烂,你只管考便行!”
胡安衍道:“父亲,如今朝廷已有了新法,西洋的知识又风靡士林之中。既是先进的,便终将要代替旧的事物。如今再执迷于科考,将来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。”
胡父终于动了怒气,脸色发青。
他骤然回头,从匣子里取出一方长戒尺,扬起手狠狠在胡安衍左手臂上抽了三下。
“我供你读书!你便是这样回报我的?夫子教你的那些圣贤书,难道教到狗肚子里去了!”
戒尺抽在身上火辣辣的,胡安衍咬着牙,硬生生受了这三下。他低着头,在地缝里瞧见一棵被踏进深处的小草,被人踩得零乱。
圣贤书。
他想,那些圣贤书。
从先秦时读到光绪三十一年,累垮了一代代读书人的腰,遮住了一代代栋梁的眼。使他们的目光之内唯有天朝、而无世界。他们傲慢而斯文,满口子丑寅卯。可当炮声轰来时,圣贤书显得苍白而可笑,被外敌撕扯得七零八落。
远边有声音,他仔细一听,是道光二十年被炮声轰开大门的声音,是光绪二十一年马关的沉船声,是光绪二十六年北京城在炮火纷飞里的奔逃声。
圣贤何用啊,当今之世,圣贤何以救国强兵?
胡安衍深深伏下身去,没说一句话。戒尺带起破空声,狠厉地抽在他的脊梁上。
……
马头墙外,黑燕掠翅飞过。
徽州民居内,烛火暖融,胡赵氏在给儿子搽药膏。
她是汉人女子,生得一双金莲纤纤,因丈夫不喜她抛头露面,不常出庭院,只能在院子里略晃一晃。胡赵氏诞下三子两女,两女俱已嫁出,长子早逝,唯独一个幼子和次子还在膝下。
这是胡安衍十年来第一次见到母亲。
他起初是有些近乡情怯的,被父亲抽了一顿,形容有些狼狈,不太敢来见母亲。谁知他在门口踟蹰的背影,很快便引起了丫鬟小红的注意。胡安衍正欲叫她低声些,忽然看见一个妇人迈着小脚奔来,脸上眼泪纵横,口里喊着“儿啊!”
同飞速发展的上海不同,婺源像是永远被定格在旧时光里。它永远坐落在徽州的山水里,只待时光这支笔细细绘来,将它描摹成百年前同样的水墨光景。一路走来,无论是严苛古板的父亲,还是两幅面目的下人,都从无改变。唯一令人稍稍庆幸的,是母亲的慈爱也未改变分毫。
譬如此时,她得知了书房里丈夫与儿子的口角,急得直抹泪:“叫你别同你父亲争论,你偏不听!”
胡安衍不愿让她担心,咧嘴笑了笑:“没事的,我又不会像大哥那样。”
这话刚出口,满屋子陡然静默了。
胡安衍自知说错了话,脸上的笑容缓缓敛起,而丫鬟小红又开始满屋子地打水要给胡赵氏洗脸了——这件事无论在十年前,还是在十年后,也是未能提起的禁忌,胡赵氏每每想起,都要啼哭不休、以泪洗面。
胡安衍的大哥,是被胡父亲手打死的。
谁叫徽商教子极严,孩童三五年不成器、闹着不去学堂,父亲便会动用家法来“管教”一番。胡父那时多次落榜,在外吃酒也解不了内心烦闷,回到家瞧见大哥闹着要出去五猖会,一时气不过,抽出腰带便抽了好几下。等到胡赵氏赶来时,他大哥早就没了气息。
这件事在胡家是个禁忌,更是母亲的伤心事。胡安衍懊恼自己为何嘴快,胡赵氏却并未如他忖度般地生气,反而微笑了起来。
“那事早就过去了。”她像是把那个死去的小小孩童忘却了,反而拉过胡安衍的手,絮絮道来另一桩事。
“安衍啊,你如今回来,就不要再回上海去了。我看你父亲的意思,是要你留在婺源,刚好,他为你说了一门亲事……”
“母亲!”胡安衍听到她的话,一顿,不赞同地道,“如今崇尚自由恋爱,包办婚姻断不可取!”
“这有什么的,”胡赵氏面上笑容未改,“那姑娘叫小蝶,人长得周正,在府上已有了六年,侍奉公婆未有不尽心的,人人都说好呢。”
胡安衍哑然了,原来不仅是盲婚哑嫁,对方还是被豢养在胡家的童养媳。
胡赵氏絮絮道:“咱们徽州的风俗,就是男人在外操持家业,女人在内安分守己。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,就连我,也是十二岁就到胡府上来的。前些年你爹在外跑商,我一人操持里里外外,才勉强将这一切定下来。
“可如今我老了,走不动了,阴雨天腰背又疼,那些仆人总是欺瞒我又聋又老,若没有个年轻媳妇来压着,怕是要闹上天去。安衍,你就听娘的一句劝,早日同小蝶圆房吧。”
母亲的涓涓细语,本该是最慰帖人心的,可胡安衍只觉得这具身躯里的血液都冷了。
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他理应听父母的话,可谁叫他生了一双眼睛,不能装成瞎子将那些黑暗都轻轻掠过,也不能蒙骗自己踏进同样的道路:他的同窗、那些同出于徽商家族的子弟们,也曾遭遇过同样的困境。他们中的有些人,没有抵挡过母亲的劝诱、父亲的威逼、新娘的哀求,因此心安理得地留在徽州当了个体面的朝奉。后来有人回乡探亲,在路上看见了他,他只昂着头,“留着一条粗亮的大辫子,通身气派,已像个乡里大老爷”。
可这样的郁闷,困在徽州大半辈子的妇人又怎么会察觉到呢。胡安衍痛苦地困在母亲期盼的目光里,艰难地摇了摇头,不知该如何回答她。
她是徽州最常见的“商人妇、商人母”,苦熬惯了,没有什么奢望。她生平所有的风光,全数系在丈夫和儿子的身上。她全部的希望和渴求,就是期盼男丁几年一次的荣归故里,在人们热烈的目光中微微一笑,摆一摆“守节之人”的威风。
这样的人,从前便很多了——
今后还要更多吗?
胡安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他可耻地逃避了。夜已深了,鹧鸪在树上鸣过了三声。他站起身来,同母亲告别:“母亲,我先走了。”
胡赵氏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,失望地摇了摇头。不过看她的神色,倒是很笃定胡安衍一定会屈服般。
“你的屋子早就收拾出来了,早些睡罢。”
夜深了,鹧鸪鸟的鸣叫急切得一声盖过一声。
胡安衍走进更深的夜色。
……
离清明墓祭愈发近了,府里的人都忙碌起来。
这是难得的大事,从康乾年间便累日传下来重重规矩,最是繁难不过。
“省墓之礼,存亡相保,实不可缺。族人闻请,无以私见为急,雨暘泥泞,必须清晨奔赴,共襄祗祀。既毕,老少相率环历踏幸,罗石无损,沟路不更。止犯界,禁樵采,平锄铲,去蒿塞,饰词设,正碑书,一一周备,然后散胙。”
除去这些,又要根据墓祭日期,筹备墓祭仪式、祭品、祭具、颁胙、燕饮,并预先通知参加墓祭活动的族众。胡氏宗族同徽州的其他大家族差不多,也是定在清明这日来做。
自明世宗年间准许敬祖的奏疏通过,徽州民间便有了大大小小的“清明会”,来负责商议清明墓祭之事。其中,会首由诸人推举,轮年值守,务求将此事办得风风光光。
今年,会首便轮到了胡父这一枝。当然,还有其余的两三枝协办。胡父很是重视这次墓祭,日日遣万管家来来去去给人送文书,有时胡安衍甚至看不见其人。
他当然有问题要问万管家,不过,不是墓祭的事情,而是关于归家时那位老人的事。
说起来,他养好伤后也曾出府寻过,可婺源那么大,他又离家十年,残存的记忆、人脉并不能令他在茫茫人烟中找到那样一位佝偻、泛着苦相的老人。
唯一的方法,当然是求助万管家。
终于有一日,他难得在府里寻到了万管家的影子,忍不住拦下他,惴惴地问。
“万叔。”他近日来已学会一些服软的手段,于是这样熟稔地叫,“你还记得那日送我回来的那位老伯吗?”
“他?”万管家侧过眼来,冷漠地说,“他死了。”
他的脸上再没有那种令人舒心的笑容,反而因为累日操劳而挂上了一丝麻木。
这样的麻木,胡安衍曾在家中的老嬷嬷梅香、上海的人力车夫、还有那日的老人身上看见。
他将之称为暮年的沉腐气,就像是缺了一角的讨饭烂碗、被老鼠咬烂的洞房红烛,又像是大厦将倾、沉船将堕,如一个王朝的风烛残年,或一个注定逝去的垂影。
胡安衍陡然心惊。
万管家绕过他,逐渐走远。
本来响晴的天忽然暗下来,被云层遮蔽,厚重的云堆间抽来轰隆隆的雷声,一声又一声。
像是为谁的哀悼,亦或是天公对某人的警告。
老人死了?是怎么死的?是为谁而死?他死在什么时候、什么地方?他死前说了什么、又因何而死?
这些疑问如轰轰而来的雷声,挤进胡安衍的脑中,让他自读书来便备显灵光的大脑停滞了一瞬。但与之深深笃信的,是老人确实是死了,毕竟母亲说万管家很踏实,从不会撒谎。
可是,他是为谁而死的呢?
这个问题深深植根于他的脑海中,盘旋不滞。可他还未琢磨出其中的道理,转眼便是清明墓祭那日。
徽州人最重乡土,尤其重祖宗墓祭。
他们闯荡天下、行商坐贾,就是为了终有一日荣归故里。他们将积攒下的财富悉数运回家乡,如落叶归根,至死也要留在这片土地上。
所谓清明墓祀,便是因这一心愿蔓延而生的。道光年间婺源几个胡家联了宗,建了香山墓祠,约定每年清明同去洒扫祭祀。后来大约是因为兵燹之乱,本地的几个大族也伤了元气,不大能支撑起那样的花销,于是又通过捐资配飨神的方式纳了些人进清明祀会。
这时,从前趾高气昂地以“保祖有功”“科第先达”为评判资格的清明祀会,也不得不因生计而低头了。
胡安衍捏着符信,同父亲坐在轿子里。胡父今日的心情应当还不错,待他略和颜悦色了些,也褪下了那件常穿的长衫,换上了一件簇新的锦衣。
路上,他不忘嘱咐胡安衍:“待会给你祖宗磕头时,记得磕得要重些,好让祖宗看出你的诚心。这是好不易抢来的机会,是为列祖列宗保佑你来日科考顺利,莫要辜负为父。”
胡安衍却避而不谈:“父亲,你知道街北那家蔑竹店么?里头有个掌柜的荐了个伙计去外地做茶叶生意,他的父亲……”
“安衍。”胡父重重叫了他一声。
胡安衍一愣,肩膀渐渐瑟缩起来。却见胡父威严的面容上挂起一丝笑容:“怎么这么孩子气。你若喜欢那蔑竹店,为父送给你练手便是了,何苦来绕这么多弯子。”
“他的父亲是不是死在我们的手里?”胡安衍轻轻地说完。
气氛陡然静默下来了。
胡父仍然端坐着,神色不变,面容未改:“胡家置业多,许是下头有乱子,叫底下掌柜平了罢了。既然有枉死的,定然会叫人安置好。左右不过赶上清明,一齐送走了得。”
说罢,他又说起香山墓祠的事了,仿佛刚才的事不值一提:“祭后颁发的胙品,我托人多给你两份,那是祖先的福泽恩济,你一定要多吃几个。”
胡安衍似是倦了,阖上双目,“嗯”了一声,算作答应了。
胡父对他这样的态度很是满意,也不再说话,两手放在膝上,伴随着轿子的摇晃不住点着,似乎已料到儿子吃了胙品而荣登科榜的将来。
不过一会儿,轿夫便抬着二人来到香山祖祠。
每年清明,能来参加祭扫的俱是成年男丁,像胡赵氏和胡安衍几个姐妹,只能规规矩矩地待在家里,一边绣花一边翘首以盼男人带来时兴的消息。
虽说都在徽州,但到底有府县之隔,平时也不大走动,只有春祈秋赛之时能碰见几个。说是清明祭祖,实际上倒不如说是某些徽商的叙旧场。
果然,守着规矩祭完祖后,一行人便又聚在一起等颁胙品。
胙,便是祭祀祖先或神灵的祭品;祭祀后颁胙,即是颁发祖先的赐福。几个人凑在一起,贪婪地看着那些普通的包子与肉,恨不得冲上去吸食一通,好立刻沾染祖先的福气。
大约是胡父提前打了招呼,胡安衍分到的胙品要多几个。旁边几个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也看见了,气得牙痒痒,却不敢说些什么。
胡安衍沉默地看着自己领到的东西,忽然悲哀地觉得这场面像极了在上海瞧见的“分肉大会”。
往往某家杀了牛或猪,围观的买客便一哄而上,指着某个部位说自己要什么,有些强硬的,还要比别人多买几斤。如今换成了个文雅且好听的名号,但却与过去相差无异。
墓祭后,按惯例是要燕饮的,这也算是“散福”,又有人散了酒下来,叫他们慢慢享用。
那些年轻人猴急地接过美酒,轻轻嗅着,然后撅起嘴巴,小心翼翼地从最外层一吸——酒味当然算不了多醇厚,可一旦有了“祖先赐福”的名号,便是天上神仙饮的美酒也比不过。
燕饮就在祠堂里,辛苦了一旬的人们终于像送走一桩大事般,痛痛快快地坐在祠堂内享用“自己的成果”。他们不嫌弃这肉是鬼魂享用的,也不嫌弃这酒寡淡无味,大口嚼用着,从记忆里搜搜检检出趣事来佐食。
这个说:“我家在老北门大街开袜店,那日周转不来,拖欠了个小伙计几文工资,后来又寻了个借口将他悄悄辞退。正以为要了事的时候,谁料这呆子不依不饶,硬要将那二百数十文讨回来。后来我急了,晨起特地买了个西瓜,将其瓤挖空,盛满鸡粪趁其不备当面掷去!”
满屋子哄堂大笑,有人接茬:“你也真是坏人胃口!偏在这时说这个,不如听听我的。大约几年前,我在崇明做布庄生意,经吴老三介绍,出一百六十洋买了豆腐店主妇的长女当妾,谁知我家那婆娘醋性大,要砍了她。后来我索性想了几个法子,将她扫地出门,现在啊,应当还在北门当乞丐婆呢!”
有人调笑:“你也真是狠心,你那婆娘为你生了好几个儿子,就这么丢了?倒不如再转卖一通,弄些银两。”
“嗐,左右不过一个泼妇,她家兄弟也死光了,没人给她撑腰,我怕她甚么?母夜叉哪有妾室温柔可人,啧啧……”
“说起来,我也想起来一桩旧事,有个伙计在我家押铺上班,竟然私取一百八十洋外出花销,还是我在妓院寻到的。后来我报了官,那官居然只将他判了押官三礼拜,刑满日后交给了我,叫我送回原籍。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气?干脆在路上寻个由头叫他饿死了!”
在此燕饮的都是相熟之人,除去今年春才回乡的胡安衍,没有外人,于是愈发放浪形骸。
胡安衍回头看父亲,胡父古板的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容,像是醺然,并不追究小辈的口头之言。胡安衍想起在府前苦苦哀求的老汉,想起轿子上父亲只字不提的话。
父亲知道这些吗?父亲肯定是知道的。
他低下头,看呈在案上的胙品。
掰开的包子,内陷鲜美,却泛着铜臭腥气。
燕饮的酒水,好似谁人的血肉。
徽商美誉天下,曾为这片山水搏来七百年的美名。他们的重儒尚义、积德行善,为世人所称赞,可不知何时,这片土地上的主人变了。
他们变得贪婪而狡诈、奸猾而无赖,变得视人命为草芥、沉溺享乐而不知进取——祈祷祖先的荫敝为自己助力,却不知时代形变;一边称赞着自己的积德行善,却残暴无良;口中尽是重礼重儒,却在燕饮之时大放厥词。
胡安衍渐渐感到迷惘。他想起自己在上海读的那些书,想起这趟回乡来的见闻。窗外又开始淅淅沥沥下雨,清明时节雨纷纷,可今年的雨水未免也太多了。
像天公为谁落泪,又像是上天对谁人的告诫,劝他们睁开眼朝外看看。可被劝诫的人坐在祖先的荫蔽下,叉着双脚说我不要。他们情愿醉生梦死过去,也不愿意张头朝外看一看。他们活在旧社会的梦里,做着横行乡里的美梦,至今仍然不愿醒来。
他的父亲、他的母亲、那位至今没有见过的新娘……
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胡安衍站了起来,使他摇摇晃晃朝外面冲去。在此燕饮的人有许多,只有他一人没有吃胙品、没有喝酒。那些醉醺醺的人带着酒气仰起头来,比恶鬼还像恶鬼,痴痴笑着,好像笑他的可悲与可怜。
胡安衍咬牙向前冲着,每走一步,都像是有人拽着他。
他们说,留在此地不好吗?
他们说,不过是些贱骨头,为何要生气?
他们说,有祖先保佑,为什么还要单打独斗?
他每迈出一步,便有一分婺源的水土来拦一拦,便有根植在血缘里的情分来阻一阻。
但他终究还是迈了出去。
猛然跨过那高高的门槛,清明的雨好像下得更急了些,将他罩住。胡安衍站在雨中,定眼朝远处看——
一头老牛在不远处等他,它没了主人,也不知怎么逃出来的,温顺的眼里含着泪,默默咀嚼着枯黄的草根。
正是之前载他回来的那头黄牛。
他沉默一息,而后不再犹豫,牵起牛的鼻环就往前走去,不顾长衫上沾染泥土,不顾鞋底被露水浸湿。
雨势渐渐小了,天边裂开一隙,透出黯淡的日光。他牵着牛慢慢离开,一如来时般。
【获奖理由】
作者笔下的徽州是一个美丽古老、矛盾,无法不逃离的地方。它是闭塞传统的,却根植于悠久的商业文化土壤;它是宗法伦理笼罩的祠堂,也是道德沦丧的发源地。十数年求学返乡,主人公胡安衍苦痛地经历了这一切。从结构和风格上看,小说故事整体上比较完整,小说的感觉已经出来了,是一篇较有个人和地域风格的作品。